父亲的工厂。(受访者供图/图)
大年初二,妹妹回家探亲。婚后首次回娘家,她没有和父母拉家常,倒是开门见山地提出一个问题:姨丈新年还在厂里上班吗?
(资料图片)
过去一年,两人在工作上矛盾颇多,最严重的时候甚至在车间对骂。借着拜年的时机,妹妹想在厂长父亲这里探探口风,新的一年是否依旧重用姨丈。
父亲从事毛织行业已有二十余年,在广东省东莞市大朗镇开了一家小型针织衫工厂。作为“厂二代”,妹妹在外闯荡两年后回家创业,主攻毛织衫的国内销售,算是父亲的合作方。
对于合作方提出的问题,父亲做了回答,除了对姨丈的能力有所肯定,他还提到一个重要的考量因素:亲情。大朗这座毛织小镇是个熟人社会,其中的亲缘关系错综复杂。
妹妹在新冠疫情开始的2020年初入行,三年来,她借助小镇完善的产业链和亲缘关系,在毛织行业摸索着找自己的路。
回小镇“淘金”
小时候,父母并不赞成我们从事毛织行业。他们常常告诫叮咛:“你要是不认真上学,将来就跟我们一样做毛衣。”偶尔会有亲友打趣我们,“长大回来做老板”,也会立刻遭到父母的反对。
“穷出身,只能拼命干。”言语间,父母透露出一种宿命感——“做毛衣”是他们这代人的命,但不该是下一代人的选择。
记忆中,父亲的工厂厂区人员混杂,电线密密麻麻地盘踞在一栋栋厂房之间,街道的转角处永远堆着各种垃圾。车间时常昼夜通明,小音箱里放着流行歌,有时是情感电台。
我和妹妹在十二三岁以前,经常把工厂当作游乐场,在成堆成堆的布片间追逐打闹,把运货的板车当作滑板车,在仓库转悠,或者去车间里和小姨聊天。每到赶货的日子,厂里的气氛特别紧张,我们也坐在流水线旁帮忙折衣服、挂上吊牌、套入包装袋。等到一包一包的绿色麻袋捆扎好,装入货柜,已是凌晨三四点。我们瘫坐在沙发上,等父母忙完回家。
我对这些细节印象深刻,以至于工作后,只要遇到工厂流水线、城中村的稿件,会自然地产生某种亲近感,脑海里有无数画面和声音涌现。
父母鼓励我们通过求学寻找新的出路和可能。考公务员、当老师,每一个职业选择在他们眼中都比回家接班更好。在这样的氛围下,我们陆续考上大学。
妹妹2018年大学毕业,两年多后,每月拿着不过5000元的工资,成为月光族。人力资源管理的工作逐渐变成“看简历-面试-看简历”的循环往复,她觉得望不到前景。
另一边,大朗镇毛织行业发展火热,回家创业颇有“淘金”意味。2018年,我回家参加小学同学婚礼,一桌吃饭的十余人里,已有三四位继承家族产业,卖起毛纱毛衣。父母的态度也悄悄改变,开始鼓动我们返乡。
“回来搏一搏,还可能有机会。”妹妹抱着这样的心态辞职创业,启动资金由父亲借支。她在大朗镇毛织贸易中心租下一间七八平米的铺面,以卖成衣为主,货源便来自父亲的小厂。不可否认,父辈的奋斗为年轻人趟开了一条路,即便没有提供更多选择,却让年轻人得以轻快地从北上广退回小镇。
“有亲缘关系的人不会相互欺骗”
东莞被称为“世界工厂”,如果你细看,会发现每个镇区都有其支柱产业——厚街产鞋,中堂造纸,大岭山造家具,而大朗镇,据说全球有六分之一的毛衣来自这里。在大朗镇上,街头所见都是毛织相关的广告,卖毛纱的、卖织机的、卖拉链纽扣的,琳琅满目。
毛织小镇的产业链完善,每道工序被拆分至最小单元,织布、缝盘、洗染都有专门的工厂。对于回到小镇的妹妹而言,这意味着只要你能接到订单,每道工序都能外包出去,即便是最重要的设计画图,也可以找到工作室按需设计。
“创业门槛很低。”妹妹总结,只要手握三五万元启动资金,便能入行。
对这种产业链的完善程度,父亲有更为形象的描述——如果一台电脑织布机坏了一颗螺丝,你只需要打一个电话,30分钟内便有维修商上门服务。这大大提高了生产效率。
而它带来的负面效应则是“内卷”严重。妹妹在入行的头两年,几乎四处碰壁,“出一个款式,总有别家更便宜”。
根据媒体报道,截至2019年,大朗已有超过17000家从事毛织的企业,年产量超过8亿件毛衣。要在这样高密度的环境中脱颖而出并非易事,甚至存活都显得艰难。
这时候,熟人社会显现出它的好处来。因为父亲是这个行业的老人,且依旧在从事这块生意,合作的供应商多少会提供便利,所谓“背靠大树好乘凉”。某次赶货着急,妹妹自己去找外面的供应商,结果被对方的报价吓一跳,同样是缝盘(将毛衣片缝合成衣的一道工序),外面的报价是100元/打,而父亲工厂的报价只需要50元/打。
经验丰富的父亲总结,由亲戚带入行,他能告诉你真实信息,“哪里有坑,哪里能踩”。而这之所以重要,则是由于毛织行业门槛低,生产经营中还留有不少灰色地带和“潜规则”。从业者们相信,面对这些模糊之处,有亲缘关系的人不会相互欺骗。
过去二十余年,父亲曾在关键岗位任用不少亲戚,比如让姨丈做后整主管。一件衣服的大部分工序都外包以后,需要经过最后的质检才能交给客户,而后整主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便是质检员。父亲需要将其交付给信任的人,以降低风险。
亲缘关系在毛织小镇非常普遍。我妹发现,不仅厂长与厂长间沾亲带故,工人们也常常是亲戚、老乡成群结队地活动。招工的时候,只需打一个电话,就能带出一个村的人来。小镇上卖纱线的多为潮汕人、浙江人,做成衣内销的则是四川人居多;温州商人更是把这些针织衫带向意大利罗马,从罗马中转至整个欧盟地区。
2022年爆发的俄乌冲突导致欧洲能源紧张,法国总统呼吁民众调低室内暖气温度,意大利则缩短供暖时间。父亲只有二十多人的针织衫工厂,年前接到大批来自欧洲的高领毛衣订单,2023年订单总量超过二十余万件,比2022年翻一番。妹妹的内销生意过去三年颇受疫情影响,如今,她也期待新年新气象,自己能在小镇扎根立足。
这座毛织小镇不仅有熟人社会,也与世界紧密相连。
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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